红船·帆船·乌篷船

作者:丁燕 来源:中国作家网 2022-01-26 00:53:10

大海,汹涌着波涛。海面上出现了一条船,那船虽然和海水的面积无法抗衡,但它却像一条鱼,轻快地向前游动。船啊船!在人类的眼中,船不仅仅是运输工具,还是希望、理想和明天。不同的船,驶向了不同的方向;不同的船,造就了不同的命运。

从红船到帆船

我是正午时分来到南溪村的。看到停靠在岸边的游船,不觉心里一喜——哎呀!那简直是鲁迅先生笔下的乌篷船!那木船的顶部隆起个草棚,船头两侧挂着红灯笼,船舷内嵌着木凳,一张小桌摆在正中。据村里的第一书记李洪洲介绍,一到周末和假期,很多游客都会坐上乌篷船,顺着环村河道畅游一圈。这条位于广东普宁市南溪镇的河道,有八十公里长,而在南溪村的河道则占了七公里。坐在船上环游一圈,大约需一个小时。出现在我眼前的,是典型的岭南水乡风情,真可谓“榕江秀水伴绿荫,蓝天如洗一碧清”。突然,溪边闪过一栋房子,那白墙黑瓦的模样,是潮汕风格的建筑。原来,这栋屋子是革命烈士杨石魂的家。

我大吃一惊——原来,杨石魂是南溪镇人!最初看到他的名字,是我在阅读彭湃的资料时发现的。他简直是彭湃的好兄弟!他总是和彭湃一起闹革命,虽然名气却略逊于彭湃,但是却为中国革命干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——用一条木帆船将周恩来、叶挺、聂荣臻三人从潮汕安全护送到香港。此时此刻,坐在一摇一晃的乌篷船上,我不禁浮想联翩。假如在1921年,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不是在嘉兴游船上举行;假如在1927年,周恩来没有坐上杨石魂找来的木帆船,那么,中国的现代史和中国共产党的党史,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?

杨石魂去世时才二十七岁,可人们纪念他已有近八十年。如果杨石魂没有诞生在南溪镇,这个位于普宁市的平常小镇,怕很难引起他人的瞩目。如今,很多人来到普宁,为的是拜谒杨石魂的故居。当我来到普宁市后,即刻被这座城市的熙攘热闹所震惊——如此稠密的人流量和车流量,都让这座位于粤东的城市显得与众不同。这座城市不仅地处潮汕平原的西部,还位于榕江、练江和龙江的上游,以典型的潮汕文化著称。最终,服装和医药两个支柱产业促成了该地为“中国纺织产业基地”和“中国工业百强县”。

走进南塘镇钟堂村,一座“四点金”潮汕传统风格的屋宇便展现在眼前——主座称“武略第”,内里是三开间两进一天井的建筑格局。这座屋子是杨石魂的祖父于清朝光绪年间建起的,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。如今的这座屋宇,和从前一模一样——无论是门或窗,都带着典型的潮汕风格;而大厅里的方桌和板凳,卧室里的书桌和木床,都是原来的位置;各种日常物件,都擦拭得干干净净。好像,杨石魂从未离开过这个家。在大革命失败后,杨石魂曾组织普宁和各地农民举行武装暴动,又建立起普宁县临时人民政府。后来,杨石魂还组建了东江工农自卫队,彭湃任总指挥,而他任副总指挥。1929年5月,当他到达武汉出任中共湖北省委常委兼秘书长时被捕。在狱中,他英勇不屈,一身浩然正气。壮烈牺牲时,他才年仅二十七岁。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——幽暗逼仄的黑屋内,杨石魂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。他虽然遍体鳞伤,鲜血直淌,浑身疼痛,但却毫无惧色,绝不投降。人生最后的一刹那,他要擦出璀璨的火花。他知道,自己的一切努力,都是为了让中国成为一个鲜花盛开的希望之国。

让我们荡起乌篷船

1927年,当南昌起义军进军潮汕后,让劳苦大众听到了“实行土地革命”“一切权力归工农”的口号。这些石破天惊的说法,燃起“老百姓也可以当家作主”的希望,也点燃起粤东大地的革命激情。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,饱受战乱之苦的中国人民极为兴奋:中国人民终于摆脱列强站起来了。到2020年时,在精准扶贫政策的帮扶下,全中国已有近一亿人实现了脱贫。而在杨石魂烈士的故乡,人们的生活也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。

出生于1988年的李洪州,原任东莞市东坑镇流动党员管理服务中心副主任。2019年5月10日,当他成为成为南溪村的第一书记后,便被这里独特的水乡景致所吸引,下决心买来一台无人机,为村子留下些影像资料。

李洪州曾有过六年的导游生涯,故而对秀美的景色尤其敏感。他发现,南溪村离榕江南岸仅有一公里,村内河流纵横交错,水量充沛。尤其在村南处有一溪流,呈椭圆形状,南北最宽处有100米,东西约600多米,远看像一个大湖,煞是养眼。这个村庄创于元明间,以张姓为主,共1500户约6500人,算得上是个人口大村。村子的总面积为1.8平方公里,其中耕地面积为1150亩,主要种植蕉柑、姜薯、生姜、景观苗木等经济作物。村里有部分加工业,以纺织、服装等为主。

然而,翻看小村在2016年之前的照片时,李洪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民居墙体姜黄乌黑,挂着一条条雨痕;泥土路坑坑洼洼,丛生着团团茅草;窄巷子堆着木柴杂物,而电线则胡拉乱扯。虽然到2019年5月时,村容村貌已有改变,但大港码头一带,依旧是杂草漫膝的野生状态。南塘镇是烈士杨石魂的故乡,而南溪村又有天然的榕江活水流过,能否让革命旧址焕发出新的活力,与乡村发展相互交融呢?他的脑袋灵机一动:能不能改造大港码头,利用河道来搞创收?经过调研和论证,南溪村决定与一家旅游公司开展合作,共同打造“大港码头”。

很快,村民们便发现了变化——河道周边的杂草被清除后,安装上了护栏和路灯。当五十多艘乌篷船出现在岸边,村民瞪大了眼睛。当游客乘船沿河道而下时,仿佛置身在一幅现代版的《富春山居图》中——婆娑的古榕树,悠长的沿溪小径,古朴的亭台,干净的健身步道,成片的油菜花、蕉柑园和桃花,偶尔还有野生的白鹭飞过。到这里旅游的人,大多会先去杨石魂故居参观,再来南溪村泛舟。李洪洲推荐村里的贫困户来开乌篷船,让他们每月能有3000多元的收入。而在溪水旁的“南溪扶贫集市”中,村民和贫困户还可靠出售花生、姜薯等特产赚点外快。

当游客走进南溪村后,会发现小村干净整洁,欣欣向荣。原来,东莞市东坑镇扶贫工作队在村里先后投入七百万元的帮扶资金,对村容村貌进行了一系列整治:寨前溪水清澈,草坪整整齐齐;村道全都铺上了水泥,路旁设有垃圾站和公共厕所;自来水和卫生站都进行了改造,还建设了综合性的文化场所。与此同时,工作队还对村里进行了产业帮扶,到2019年年底,南溪村的村集体收入已超过十万元,273个贫困户全部脱贫。

溪边人家新生活

跟在李洪州身后,我来到张泽鹏的家。他家在2016年被定为贫困户时有三个原因——因残、因学、缺劳动力。他家的屋子是1980年建的,虽然有楼上和楼下两层,但面积都很狭小。涂抹了白石灰的墙面显得斑斑驳驳,从半米宽的小窗里射进的光芒着实微弱。在简陋的木茶几上,有个简陋的茶盘。靠着墙放着张简陋的写字台,还有一张简陋的柜子和木床。

张泽鹏才47岁,但却散发着一股老人才有的憔悴感。他大约一米六五高,又黑又瘦,显得十分单薄。他的面孔看起来只有手掌那么大,但却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。当他说出“两千度”时,我倒抽一口凉气。只见他羞涩地微笑着,像少年般忸怩:“小时候,因为身体不好而影响了视力。”他的眉毛很淡,发际线后移,前额发量稀少,胳膊和手背上的血管凸起着。他家以前种了些柑橘,但因为树得了黄龙病,不得不全部砍掉。这几年,他一直在建筑工地打散工——做搅拌水泥之类的活——月工资有4000元。我再次倒抽一口凉气:不到一百斤的身体,干的是如此重体力的活!他42岁的妻子黄秀艳因小儿麻痹症坐在轮椅上,他们的女儿张颖,是全家人的骄傲和希望。这个21岁的女孩,文静而聪慧,面孔和母亲一样白皙,也是细眉大眼,但她却总是将稀薄的嘴唇绷得生紧,显得比母亲更刚强。

张颖打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——她知道父母身体都不好,家里日子拮据,故而学习上的事全靠自己努力。最终,她如愿考取了中山大学。由于有国家助学政策的帮助,家里人并不为她的学杂费担忧。李洪州掰着指头算了一笔账:“这个家每人每月有301元的低保,妻子每月有残疾补助410元,再加上光伏发电每人每年有600多元的分红,日常生活没太大问题。”当李洪州建议张泽鹏给女儿做个职业规划时,做父亲的连连摆手:“我们不懂啊。”李洪州说:“等张颖回家后,你一定来找我,我在旅游行业干过,可以给她提些建议。”张泽鹏连连点头:“谢谢。”李洪州宽慰他:“现在是你们家最难的时候,以后,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好!”

当李洪州带我来到张浩茂家时,他已经站在了家门口。这是个身量适中,体型精瘦的男子。他实在是太瘦了,好像骨头外就是皮肤,没有一点脂肪。44岁的他有着一张长脸,五官相当标致:浓眉、大眼、厚唇。他家的客厅里摆着木沙发、木桌子、冰箱和电饭煲,看着十分简朴。他的母亲李丽贞已68岁,穿着件碎花短衫,裸露在外的手臂像涂了层黑油漆,黑长裤下也是一双赤脚。她正在忙碌地干着活——将一捆捆衣服的边角料拆开,再一摞摞地摆放整齐。39岁的妻子黄旭华,是个温婉的女子,乌黑的长发束起,穿着件淡粉色的T恤衫和牛仔裤,但面孔和脖颈都异常黝黑。我惊诧地发现——她踩缝纫机的双脚也是赤裸的!除了做饭,这女人的全部时间都奉献给了缝纫机,所以,这个家总能听到一种是嗡嗡声。

说起自己在2016年患上“重症肌无力”的情况时,男人慨叹道:“我很幸运,好事都给我遇上了!”那一年,他常感觉没力气干活,头晕目眩,眼睛下垂到睁不开,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拴住了,到无法站立,甚至咽喉的肌肉也失能,完全像处在地狱中。幸亏有国家的扶贫政策,解决了吃饭问题;而每个学生一年3000元的生活补助,又解决了孩子上学的问题。半年后,他的眼皮慢慢地恢复到从前的状态。然而,他并不满足现状。在扶贫干部的帮助下,他从银行贷了款,购买了缝纫机。当他从流沙镇的服装厂拿货回来后,老婆负责用缝纫机制作,而母亲则帮助分拣配料。现在,他家的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布料,像一个小型加工厂。那缝纫机转动的声音,简直是这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。自创业以来,这个家每月有6000元收入。

从2020年开始,张浩茂有了另一份工作——当会计。“刚接手就碰到了一个大项目,搞人口普查!”他先将村民的户口本收集齐全,再逐一登记和签名。虽然日子已步入正轨,然而,他却一直都忘不了那个可怕时刻——眼皮像闸门般拉下,世界变得一片黑暗。他像从煤坑里爬出来般满心感动:“我真的很幸运!”

三条船,一百年

2021年的某个正午,当我坐进乌篷船,饱览榕江两岸秀美的风光时,像置身于现实版的《富春山居图》中。江水流淌,不舍昼夜地向前奔去。它的一股小分支,在南溪村调皮地绕了一个大圈后,又回到了原来的主河道。旋转的桨叶卷起水浪,发出哗哗的声响,好像一条巨大的时间之河在奔腾。往事并不如烟。那桨叶似乎变成了一种慢速度的倒退,让我看到1921年,那条晃悠在嘉兴南湖中的神秘小船;还看到1927年,那条颠簸在南海里的小木帆船。在这三条船之间,时光已流逝了一百年。然而,有股强大的力量将它们连缀而起,让它们有了某种相似之处。“谁主沉浮?”历史已做出了响亮的回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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