苗歌唱古寨

作者:李国文 来源:中国作家网 2021-09-15 10:08:31

这正是鸟回巢,牛归栏,荷锄人背着夕阳踏进家门的时刻,老奶奶的歌竟然使那么多的乡亲伫立倾听。她那喑哑的嗓音,尽管已经连不成整句的歌词,依然使那些并不年轻的人们,焕发出回返青春的光泽,以致激动得泪花莹莹。

山,总不太高;水,也不恣肆汪洋。浅浅的一湾碧波,映着天上的白云,和梯田无穷的绿,缓缓地流淌着。伴着汩汩的水声,便总会听到这山或那山的歌声。

我不敢说听过许许多多的歌,但从未听过如此自然的歌、本色的歌,发自肺腑真情而绝无矫揉造作的歌。

后来,在舞台上,在脚灯前,即或是同样的苗歌,同样的民族歌手,我再也找不到在苗乡听到过的韵味。只有那山那水中引吭一曲的苗歌,才最动听。

也许,苗族是一个歌唱的民族,从出生唱庆生的喜歌开始,一直到恋爱求偶,成家立业,生儿育女,养老送终,乃至于春种秋收,逢年过节,迎亲送戚,婚丧嫁娶,无不是在苗歌的伴唱下进行的。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时时有歌声,处处有歌声,从清晨太阳爬上山巅,到月亮挂在树梢,甚至吹灭最后一盏油灯,还有母亲哄婴儿入睡的催眠曲,陪你进入梦乡。

天籁自成,是无法记下来的。我也尝试过,一变成纸上的音符,那神韵便荡然无存了。

苗歌的旋律通常是悠扬的、平缓的,音阶的跳跃不是很强烈的。但尾声永远是高亢清冽,拖得很长很长,在山谷间回荡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境界,我只是在苗乡才充分体味到。他们好像人人都具有一份歌唱的天赋。尤其女性,那歌喉,使人想到那潺潺流淌的发出金石之声的小溪流。

那时,我漂泊到苗岭,这也是我感谢命运虽然给自己带来许多折磨,可也给我一个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的陌生世界的缘故吧。

记得,有一种叫作“摇马郎”的很隆重的“仪式”——这个词语也许不甚恰当,但我觉得这种自远古流传下来的男女“游方”聚会,确实是属于年轻人的相当庄重的择偶大事,也是寨子里视为天经地义的繁衍子孙的福祉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“摇马郎”倒是比汉族的媒妁之言,更接近真正的自由恋爱。直至今日,也不明白“摇马郎”在苗语里,是单词呢,还是“摇”作为动词,“马郎”作为名词的一个词组呢?在这个充满爱情和欢乐的聚会中,表达感情的唯一手段,就是唱歌。从头唱到尾,直唱到一对情侣无须再唱时为止,因此这种“摇马郎”会,也等于是一场歌会。

通常都在农忙过后的闲暇日子里,才有这种“摇马郎”的仪式。傍晚时分,便有三个五个,或十个八个外村的男青年,来到寨子对面的山上,等待女孩子来和他们“摇马郎”。事先也无任何约定,谁和谁也未必相识,但这绿树掩映、碧草如茵的山坡,确实是苗乡男女播下爱情种子的地方。

每座寨子都有这片固定的,叫作马郎坡的林草茂密、风光旖旎的场地,一般选择在寨子对面的山坡上。苗寨的建筑和他们的梯田一样,一栋一栋的木屋顺着山的走势盖上去。所以,对面山上的小伙子们公开的、毫不忸怩的“哦哦”呼唤声,寨子里的人家,没有听不到的。于是,那些事实上也在等待着的本寨女孩,便也三三两两地从寨里出来迎接。当然,还看不清对方长啥模样时,只能用歌声来交流了。

苗乡的自然村,多半是宗族聚居,常常一个村子都同姓,因此,这种异姓婚姻是符合社会进化规律的。所以,在这个“摇马郎”的季节,只要有外村的男青年站在对面山上,或拍手,或呼唤,上了年岁的妇女,总是要催家中的女孩子去应对的。愿意也罢,不愿意也罢,冷落求婚者的盛情,不仅仅是礼数不周,更是有违祖先的神圣传统。说是一种“仪式”,大概不错。

于是,他们先在两山之间的河旁桥边,通过歌声渐次地靠拢,而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,则是最初的接触。不甚如意的话,也可以换一个对象来唱,这绝对是自由选择,不存在丝毫勉强。若是觉得尚可情投意合,便有一番愈益热烈的歌声交锋。这时,男女双方的距离也由原来的百十米,缩短到二三十米,小伙子们已经且唱且退,到马郎坡这块恋爱圣地上了。

苗语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苗语分支,我是怎么也听不懂他们唱的内容。也许苗语多韵母的特点,适宜于歌唱,尤其鼻辅音,更增加了一种魅力。我捺不住好奇,如此优美的歌声,不知该有多少充满诗情画意的歌词呢?于是,求助于我熟识的和我一起劳动的当地民工,请他设法翻译给我听。

天色昏暮,月明星稀。来到马郎坡上,那捉对儿的情侣,已经近到或倚树而立,或田塍就座。当然还是在唱,不过曲调中少一点亢奋,多一点缠绵;两情依依,难舍难分。我是属于孤陋寡闻的那类人,但我却相信,再比不上在马郎坡上的恋人那样大方、自然和坦荡的了。

“我们走过去听。”

“那不合适吧。”

有位年轻人笑了,也许他觉得我们把男女之私看作隐秘,不可理解吧。他拉着我登上马郎坡,从一对对情侣面前走过,我发现,并非来此谈情说爱的观众,还正经不少呢。可那些挨靠着亲昵的男女,根本只当谁也不存在地相互唱歌。那歌声到了定情的此刻,从心底流泻出的灵韵,此起彼伏,忽高忽低,回响在山林里。我敢说,这才是真正的爱之歌。

我真不该让人逐句翻出来,在记忆里留一个永远的完美,该多好!想不到当时的社会生活如此楔入恋爱中的男女,那些从情人嘴里唱出来的,不是比兴,不是抒情,不是海枯石烂,而是一问一答,非常有生活趣味。动听的旋律,竟唱着这样现实主义的词句,我呆住了。

后来,我到当地人家去做客,家中母亲从稻田里捉来鲫鱼款待我,那种用酸菜水煮的鱼,可算是苗乡佳肴。母亲乐了,说她们年轻时,不唱这些的。

一直坐在门口竹椅上的小雷的奶奶,至少也有八十岁了吧,竟颤颤巍巍地唱了起来。这正是鸟回巢,牛归栏,荷锄人背着夕阳踏进家门的时刻,老奶奶的歌竟然使那么多的乡亲伫立倾听。她那喑哑的嗓音,尽管已经连不成整句的歌词,依然使那些并不年轻的人们,焕发出回返青春的光泽,以致激动得泪花莹莹。

可惜,在场的人们听得如痴如醉,却不能准确地翻译成汉语。苗族的语言,的确很独特、更神秘了。从那以后,我相信了美文不可译的真理。自己也不再遗憾了,老人的歌声使人明白,什么才是有血有肉的苗歌。

一天,唱着歌的队伍从面前经过。有个喝得醉上头来的年轻人,挑着粑粑和年节礼物,趔趔趄趄地行走,后面是送行的丈母娘和几位陪伴的婶子大娘。从寨子里出来,唱到我们跟前,至少也有两三里路,居然还有那么多可唱的。赶紧请人把词句翻译过来,那些“大白话”的唱词,至今还记得:

你好好地走吧,

你还要回来的。

我会回来的,

可我,不是还要走呢?

唱词运用了大白话,又不是大白话。也不知道,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,还记住了这几句苗歌,也许它包含了得失、去留的人生况味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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